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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主義」大地萬里無垠(中國,深圳大學, 1994年1月31日)


  池田大作會長於1994年1月31日在中國深圳大學發表演講。本網在此轉載全文:

  深圳大學是一所對中國改革開放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年輕學府,能得到在此講演的機會,我感到無上光榮。

  今天光臨的蔡校長去年11月曾訪問日本,舉行了授予我貴大學名譽教授的儀式,這是我終生的榮譽。在此,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謝。

  貴大學和創價大學之間那時還簽訂了學術交流協定,邁出長久友好的第一步,讓我們共享這一喜悅。

  我初次訪問深圳正好是二十年前,1974年5月。

  星霜二十載,此次故地重遊,深圳的輝煌發展,勃勃生氣,令人有瞠目之感。林立的高層建築,壯觀的現代化道路,街頭快活的亞洲各國遊客……,作爲一個祈願貴國繁榮、日中兩國友好,並爲實現此願望而行動的人,我從心底感到喜悅。

  隨著蘇聯、東歐的劇烈震蕩,世界進入被稱爲「冷戰之後」的時代。但是,「取決於美蘇的和平」這一冷戰構造瓦解以後,人類將建構什麽樣的和平的世界體系,尚不清楚。善惡且當別論,總之,超級大國的力量一直是糾紛擴大的抑制力,而現在以什麽取代它,來防止不斷發生的地域糾紛,逐步實現和平呢?

  聯合國的力量還遠遠不足。從索馬里PKO(聯合國和平維持部隊)就能看出,即使在聯合國的名義下,也動輒有陷入地域糾紛泥淖的危險。坦率地說,在世紀末的今天,與數年前沸沸揚揚的民主化潮流相反,面對包括民族和宗教在內的接連不斷的騷亂,恐怕大多數的人會感到束手無策、只能袖手旁觀吧。

  去年末,我在東京與聯合國加利(Boutros Boutros-Ghali)秘書長會談,雙方曾談及聯合國的未來構想等諸多問題。秘書長等許多人在爲走入死胡同的國際局勢尋找突破口,對於他們付出的辛勤努力,我深表敬佩,並且,我們也從民間的角度盡力協助、支援。

  與此同時,籠罩世紀末的陰霾來自何處,這種宏觀的視點也不應忽略。因爲若不側耳傾聽深深的水流,即湯因比(Arnold J. Toynbee)博士所說的「歸根結底,創造歴史的水底的平緩作用」,則展望二十一世紀也是不可能的。

  面臨這一課題時,當即跳入我們眼簾的,大概是這樣的歷歷景象:世界,尤其諸發達國家,沒有駛向未來世紀的海圖和羅盤,人們無所適從,一片荒漠。

  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曾分析帶來資本主義興隆的宗教原因,在那本名著(《宗教社會學論文集》)的末尾,他預感到,在發展到極點的資本主義社會,將出現不可一世的「沒有頭腦的專家」、「沒有良心的享樂主義者」,不過,對於事實是否會如此,他慎重地作了保留,說「誰也不知道」。然而,不幸的是,他的杞憂似乎並沒有以杞憂而告終。

  現代社會裏泛濫著人種、毒品、暴力、教育荒廢、家庭崩潰等各種問題,欲望與本能橫流。

  幾年前,弗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歴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這本著作,正當冷戰結束之時,在全世界引起反響。

  他在書中借用尼采(Nietzsche)的話描述「歴史終結」時出現的「最後的人」形象,說:「自由的民主主義産生‘沒有胸襟的人’,即只是由『欲望』和『理性』所構成,憑著長期對私利私欲的盤算,能精明地尋找新方法去不斷滿足自己瑣碎無聊的要求,欠缺‘氣概’的人。」無須贅言,這裏的「欲望」就是韋伯所說的「享樂主義者」,「理性」就是指「專家」。

  歸根結底,問題就是「人」本身。因爲人逐漸忽視了「做人的根本條件」,所以現代文明危機的本質,的確是「人的危機」、「人性的危機」。

  在此,我想請各位注意近年來遽然引起矚目的東亞、特別是中國三千年歴史中,源源湧流的、獨特的「人本主義」水脈。貴國最近突飛猛進的經濟發展,震驚全世界,究其遠因,我相信不能無視這「人本主義」的因素。

  距今大約二十年前,世界著名的英國東方問題專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接受香港大學名譽博士稱號時在他的講演中曾一語道破,說:在滿天神佛失去權威的現代,需要追求「一種不受超自然力量所支配的倫理的思路、一個倫理的模式」,在這一點上,「中國文化有世界通用的貴重貢獻」。不消說,「超自然力量」的代表就是基督教的神。歐美社會的倫理性思路和模式的基礎,本來就受到「超自然」的支配,即建立在與神的約定上。他們之所謂倫理,在作爲人與人之間的規約之前,首先是一種作爲神的僕人的「人」,和神之間所交換的規約。

  譬如,富蘭克林有著名的十三德行——「節制」(Temperance)、「沈默」(Silence)、「規律」(Order)、「決斷」(Resolution)、「節儉」(Frugality)、「勤勉」(Industry)、「誠實」(Sincerity)、「正義」(Justice)、「穩健」(Moderation)、「清潔」(Cleanliness)、「鎮定」(Tranquility)、「貞節」(Chastity)、「謙讓」(Humility)。雖然這些都是以希臘哲學和基督教思想爲背景的,但在很多地方,與東方的傳統美德共鳴,具有普遍性。和儒學中所謂仁、義、禮、智、信相比,也並非性質有異。在明治時期的日本,作爲人的理想形象,富蘭克林熱烈地被福澤諭吉等各階層形形色色的人所推崇,也表明了這一點。

  東西方倫理中重要的分歧,就是在於有無與神的約定。十三德行具體表現了美國資本主義勃興時期的典型道德風氣,支撐它的是貫徹禁欲、蓄積財富去符合神的心意、努力稱爲神的光榮證人這種信仰。

  的確,這種信仰産生了富蘭克林等許多富於自制心和博愛之情、頗具魅力的人。但是,此後歴經百年、二百年,隨著對神的信仰日漸淡薄,與之配套的德行也開始褪色了。結果,缺乏道德的産業社會現狀,就是充滿著如剛才福山所描寫的「最後的人」。正因爲如此,時代要求的就是無須神等「超自然力量」支配的、符合人性的倫理規範。

  因而,我對於貴大學的口號——「自立」、「自律」、「自強」,非常注意。自我獨立、自我約制、自我圖強,這裏有一種立志將來成長爲擔負中國的、堅韌挺立的人的氣概。

  但是這裏的所謂「自」,雖然是「自己」、「自身」等詞語的根幹,卻與在歐美有根深蒂固傳統的「個」(Individual)差異很大。「個」意味著作爲不可再分的最小單位的孤立的個人,與之相對,「自」這一文字,決不限定於一個人,帶有自在的深度和廣度。通曉宋代、明代中國思想史的哥倫比亞大學的狄百瑞(Wm. Theodore de Bary)教授,在研究考察「自然」、「自得」、「自任」等詞語時,感歎地說:「採集他們議論中層出不窮的帶有『自』的復合語,足以編成一本新儒學的倫理學用語辭典。」

  多達足以編成一本絢爛多彩的倫理辭典,其理由牽涉到中國傳統的對人的觀念。漢字的「人」表現出人與人互相支撐的樣子,是中國思想的最重要的關鍵詞。「仁」也是由「人」和「二」構成,意味著「人」相對、溝通、互愛。就是說,不會有單個的人,人互相聯係,形成一個有機體,而且,這種聯係不限於人的世界,還擴展到自然界和宇宙,構成萬物渾然一體的有機的整體。簡而言之,這就是澎湃在宋代朱子學裏的中國傳統對人的觀念、對自然的觀念。

  並且,我還想提出,這與佛教不個別觀察人與事物,而重視相關性、相互依存的「緣起觀」密切相通。

  如此,從有機的對人的觀點來看,森羅萬象皆與人不無關係,一切都直接關聯到人應該如何生活這一問題。說來,這就是基於人本主義的「恰如其分」的思考方法。正如所謂「爲人的科學」、「爲人的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經常返回「人」這基點,看看是否「恰如其分」,驗證一切現象的意義、善惡、過與不足。這樣的人本主義在東方思路中隨處可見,而中國思想是其典型。

  孫中山先生正是具有最優秀的人本主義感覺的人。《三民主義》裏有關於自由的獨特考察。

  「在今天自由這個名詞究竟要怎樣應用呢?如果用到個人,就成一片散沙......。」

  草率一讀,很可能誤作汲汲於權力的國家主義者的發言。但是,這一節文字出自論「民權」之中,是地地道道的自由主義者的發言。不過,孫中山先生之所謂自由,不在書籍或觀念當中,而只活在民衆的生活意識、生活的真實感覺當中。所以,他認爲抽象的、劃一的、處處適用的自由之類是虛構的,把它強加於現實,遲早會發生難以適應的現象,遠遠遊離了「恰到好處」,而變成了「適得其反」。

  總之,我認爲,自由的實像只有在活生生的現實中探索、構築。如孫中山先生所說:「提出一個目標,要大家去奮鬥,一定要和人民有切膚之痛」,所謂人的現實,是民衆生活裏的真實感覺的別名,如果分了開來,就不是「爲人的自由」,而是「爲自由的人」,陷於本末倒置。

  中國人民這種現實感覺所具有的特徵,是靈活而深邃的人本主義構想,雖然邏輯上顯得矛盾,卻並不立即互相排斥,而是熱情地把交錯著種種矛盾和不合理的整個社會包容起來,通過實踐去摸索更好的答案。換而言之,不是二者選一的部分觀感,而是通達中國傳統的大同思想的,一種止揚合一的全體觀感。自由這個名詞的搏動,不是從書本裏,而是從時刻變化無窮的現實裏去聽取、去感受的——孫中山先生的自由觀感,不正是出自中國這種典型的全體觀感嗎?

  這種思路現在也自然地反映在貴國所選擇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上。前年秋天採用這一體制以來,中外議論紛紛。確實,從某一方面來看,以計劃經濟爲本的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相結合,也許是以竹接木,一個不合情理的難題。實際上,這樣的冷嘲熱諷也很多。

  但是,我認爲應慎於輕率判斷和膚淺見解。如果跳出政治和經濟的層面,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置於以止揚合一的全體觀感去把握事物的人本主義之下,便呈現截然不同的面貌。

  鄧小平先生在有名的《南方講話》中坦率談論了股票、證券等市場要素的引進。

  他說:「允許看,但要堅決地試。看對了,搞一兩年。對了,放開。錯了,糾正,關了就是了。關,也可以快關,也可以慢關,也可以留一點尾巴。怕什麽,堅持這種態度就不要緊,就不會犯大錯誤」。實在是種靈活而博大精深的對應方法。

  我曾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訪華時拜訪過鄧小平先生,他所闡述的對中國的發展與繁榮的展望,言猶在耳。

  自在地運用「恰到好處,毫不誇張」的尺度,判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適當與否,而加以調整——這種做法,使人不被經濟擺布,徹底貫徹推行「爲人而有的經濟」,顯然是人本主義的思路。這種慎重方法,從漸進主義的手法上也清楚可見,即市場經濟也不是一舉導入,而是讓深圳等特區先行試驗,判明是否可行,然後徐徐推進改革。

  如果是這樣,那麽,「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破天荒的拼配,也一定是中國在面對著種種的困難中,不斷反覆試驗,並且把來自歴史淘汰作用的負面控制在最小程度,在謀求社會的安定和發展中所能夠採取的最大限度的選擇。考慮到貴國人口、版圖等的龐大,毫不誇張地說,這是左右二十一世紀的命運的人類史實驗。全世界都屏息注視著中國的動向。我作爲一個老朋友,情不自禁地衷心祝願貴國的成功。

  說到底,一切始於人,歸結於人。在經濟方面,倘若不是如儒學「德本財末論」優良傳統所顯示的「恰如其分」的調節起作用,就只會助長蔓延世界的世紀末病——拜金主義風潮吧。李約瑟博士說「倫理的思路」、「倫理的模式」時,熱切期望著對這種風潮的反題。而湯因比博士說「中國肩負著給整個世界帶來政治統合與和平的運命」時,清楚明確地估計了貴國歴史所蓄積的人本主義的道德力量。

  現在,各位在中國經濟發展最前端的深圳,自立、自律、自強,朝二十一世紀奮飛,目標所向,我相信一定符合李約瑟和湯因比兩位博士的描繪,是「人本主義」一望無垠的大地。

  最後,請允許我借用貴國大詩人白居易的詩句,表達我對於敬愛的各位的心情。

  「交賢方汲汲,友直每偲偲。」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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