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戶田城聖先生邂逅
在我的人生中,若沒有恩師戶田城聖先生,相信我會一事無成。我能明確認識這一點,是在很久以後了。當戶田先生尚在人世時,我只是忘我地奮鬥了半生。他辭世後的十年裡,我立誓要全力完成他未竟的宏願。如今,回首二十年的光陰,細細品味至今的成就,一切的發展都和他當年與我們暢談未來時的願景完全吻合。每當我回首自己的人生時,都會懷著由衷的敬畏與驚嘆,深深緬懷恩師的偉大存在。
我與恩師初次邂逅是在1947年一個悶熱的仲夏夜晚,當時我十九歲。被佔領的東京南郊一帶還是一片廢墟,荒涼的夜色下,可以看到散落著臨時搭建的棚舍和防空洞,以及從裡面透出來微弱的燈光。
我的家族以養殖海苔為生,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裡勉強維繫著。四位兄長被徵兵到前線,其中一位殞命沙場,其餘三人尚未歸來。在這蕭條的年代,日本社會也正經歷著翻天覆地的變革,民主主義的呼聲響徹大街小巷,昔日的權威紛紛被推翻。
對於我這一代人而言,從小就被灌輸奉天皇為絕對權威的國家主義教育,如今在戰敗的陰霾下,我們所信仰的似乎都化為泡影。我們這些年輕人失去了精神支柱,日復一日地被焦躁與迷茫所折磨,這成了一種無可避免的常態。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三五好友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小型讀書會。我們這群渴求知識的青年,收集著一些沒有被燒毀的書籍,如飢似渴地反覆閱讀。無論是文學、哲學著作,還是偉人傳記或科學書籍,反正可以到手的都無所不讀,然後分享彼此的心得。盡管我們不斷地探討交流,但每當面對殘酷的現實時,從閱讀中獲得的精神支柱和信心又會瞬間崩塌,蕩然無存。
除了讀書會的夥伴,我還有一位時常來訪的小學舊友。有一天,她邀請我參加在她家舉辦的一場有關生命哲學的討論會。那時,我首次聽聞了戶田城聖這個名字。
出於好奇心,我不但答應參加,還攜同了讀書會的夥伴們一同前往。
一位年約四旬的男人,以略帶沙啞卻豁達的聲音在侃侃而談。他戴著度數很深的眼鏡,額頭寬闊。起初,我難以理解他的論述內容,似乎與佛法有關。然而,當我懷著這樣的猜測聆聽時,他又穿插了對現代政治和日常生活的敏銳見解。然後又突然引用一些深奧的佛法用語。總而言之,我覺得這是一場令人耳目一新且前所未聞的哲學講義。
儘管如此,他的言論聽起來並不像宗教領袖常見的說教口吻,也不同於傳統哲學的論述。內容非常直接具體,沒有抽象概念,而是通過簡單明瞭的日常事實闡釋深刻的真理。房間內擠滿了各色人等──中年男子、家庭主婦、年輕女孩和朝氣蓬勃的青年們。大家儘管穿著破舊的衣服,但都全神貫注地聆聽戶田先生講話。我相信他們都是善良的平凡市民,但這裡卻洋溢著不可思議的生機與活力。
戶田先生與我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他的言談毫無矯飾,卻讓人倍感親切。我凝視著戶田先生的眼睛,經常與他四目相對。這讓我感到些許不知所措而低下頭,但當我再次抬頭時,總覺得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我身上。這聽起來好像有些奇怪,但不知為何,我感覺我們仿佛相識已久,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討論會結束後,友人把我介紹給戶田先生。他輕聲說了聲「啊」,透過厚重的鏡片,明亮的眼睛仔細打量著我。然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露出溫和的微笑問:
「你今年多大了?」
我像遇到舊知般,毫不猶豫地答道:
「十九歲。」
「十九歲?」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十九歲,這麼說恰與我來到東京時年齡相仿。我生於北海道,那年第一次從鄉下來到東京……」
我記得,當時的戶田先生口含著仁丹,指間夾著香煙。我不禁把心中積蓄已久的有關人生與社會的疑問傾吐了出來──何謂正確的人生?何謂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對天皇制的看法如何?佛法的精髓為何?
戶田先生的回答簡明扼要,直指核心。他對答如流,可見他思路敏捷,反應迅速。言談間毫不矯飾,只是把事物的本質娓娓道來。他的答覆令我心悅誠服,驚覺到真理如此觸手可及,這是我有生以來首次如此深受感動。
十日後的8月24日,我正式成為創價學會會員。逐漸深入了解佛法哲學的真諦,也熟知了戶田城聖先生的高尚品格。白晝我在一家企業任職,晚上則就讀夜校。然而,我開始對於這種生活產生懷疑,一年後,毅然辭去原有的工作,順理成章地加入了戶田先生的出版社。
1949年1月起,我步入恩師戶田先生的公司,日復一日地投身於繁重而忙碌的工作中。戰敗後的日本經濟宛如遭難的孤舟,在通貨膨脹的驚濤駭浪中搖搖欲墜,人民惴惴不安。戶田先生經營的中小企業亦在蕭條中瀕臨沉沒。從1949年底至1951年夏天,我們就在這般惡劣的環境中艱苦奮鬥了一年半。
諸多員工紛紛離去,最後僅剩下我一個人面對債權人的壓力。儘管我的健康與生活狀況每況愈下,但我始終未曾離開戶田先生。相反,我下定決心要與戶田先生同甘共苦,共渡難關。我堅信恩師,相信日蓮大聖人佛法的正確性,決心傾盡全力奮鬥不懈。
「我雖然事業失敗,但人生與佛法卻未曾失敗。」從這句話中,我深切感受到恩師對自身使命的完全覺悟。自此刻起,我全力以赴地開始了重建公司的艱巨挑戰。
為使恩師的事業以及整個學會重回正軌,我不得不放棄學業。戶田先生為此深感歉疚,並承諾道:「我將傾囊相授,將所有知識傳授予你!」
其後數年,無論是在他家中或是清晨的公司,戶田先生都對我進行了一對一的指導。除外語以外,他親自教授我法律、政治、經濟、物理、化學、天文學、漢文等諸多學科,彷彿要將他畢生所學全盤傳授給我。
戶田先生的求學過程全憑自身鑽研。北海道小學畢業後,他一邊在札幌當學徒,一邊取得小學助理教師資格。繼而在夕張煤礦的小學任教,隨後又獲得正式教師資格。十九歲時來到東京,與他的人生導師牧口常三郎先生相遇,進入夜校中學並通過檢定考試,證明他已完成相當於四年舊制中學的訓練,之後進入中央大學就讀。
如上所述,恩師完全是自學成才。對他而言,入學僅為取得資格的必要手段。他尤其精通數學,曾經營名為「時習學館」的補習班,風靡一時。他所著的《推理式指導算術》一書發行量達百萬冊,成為學生複習考試的暢銷書之一。相信如今年長一輩中,不少人仍對於這本書懷有深厚情感。
除了教授我各門學問外,他最傾注心力的莫過於「佛法的生命哲學」。他深入闡述佛法和日蓮大聖人的著作,並與現代思想進行對照。我重建學會時所投入的活動,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無一不是源於戶田先生的教誨。如今每當回想起此事,我仍不禁感激涕零。
我竭盡全力接受他嚴格的訓練,盡量吸收他傳授的一切,即便常常難以達到他的期望,甚至在他逝世前不久仍受到嚴厲指正。
時至今日,平凡的我能夠在戶田先生辭世後,繼承創價學會的事業,肩負宣揚日蓮佛法的重任,哪怕是須臾之間,我也未曾忘卻戶田先生。我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夠認識人生導師戶田城聖先生,並貫徹師弟之道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來源: 《池田大作全集第十八卷 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