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戈爾巴喬夫總統會見
晴空萬里,車子正開向克里姆林宮。
1990年7月27日,星期五。
預定於上午十點三十分與戈爾巴喬夫總統會見。
車子開在上午和煦的陽光裡,穿過有衛兵站崗的克里姆林宮城牆,抵達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的大樓。下了車,一上樓梯,眼前就有一扇充滿俄羅斯建築特色、大而穩重的木門。進了這道門後,直接搭上電梯至頂層的五樓。
長廊設有陳列櫃,裡面展覽著各國所贈的陶瓷器等物品。
經過休息室,進入白色大門,就是一間簡樸的會議廳。
剛走到房間的中央,戈爾巴喬夫總統就從對面的門口出現。
「早安!」
我伸出手,向他打招呼。
「很高興能見到您!」
「我也很高興!」
雖然我方也有翻譯員隨行,但作為國家元首的慣例,決定採用對方的翻譯員。
我開口第一句話就說:「今天是來和總統『吵架』的!」
其意是,盡情展開充實、有意義的討論。
而當時擔任總統翻譯,經驗豐富,其後也隨同總統訪日的維克托・金,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來客突然說要來吵架,當然會令翻譯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創價大學出身的翻譯急中生智,面帶笑容地婉轉傳達了我的意思,才引來周圍一片笑聲。
我接著說:「為了人類!為了兩國!即使是唇槍舌劍,凡事也應坦率直言!」
總統的雪白臉龐瞬間變得通紅,間不容髮地回答:「我非常清楚池田會長的活動,卻不知道是位這麼『熱情』的人。我也是喜歡坦白對話的。」
全場哄堂大笑。
當真是巧妙的回應。總統頭腦反應快,且如傳聞般非常幽默。
「我真的感到與池田會長就好比是舊友般,彼此早就認識,今天終於能會面,共享初次見面的喜悅——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情。」總統說。
會議廳正中央,擺著一張白色橢圓形的長桌。當兩人見了面,敞開心胸的時候,雙方相對就座。
與總統同席者有:總統委員會成員、作家艾特馬托夫,莫斯科大學校長洛古諾夫,國家教育委員會主席亞戈金,總統助理切爾尼亞耶夫,黨中央委員會國際部第一副主席布魯堅茨,中央通訊社評論委員杜納耶夫。
我既非政治家也不是經濟界的人,只是一名民間人士。正因此能不受國際政治或利害關係所拘束,得以毫無忌諱地與對方暢談。
就座後,我首先向總統說:「為了世界的民眾,以及為後世,今天我以一名民間人士的立場,懇請總統吐露些許訊息。今天我想以『學生』的身分來向總統請教。」
總統攤開雙手,顯露戈式微笑(意指戈爾巴喬夫總統其風格特殊的笑容)說:「在我未向客人致歡迎詞之前,卻被搶先說了。」
總統身體往前一伸,繼續說:「『身為學生』?不敢當!池田會長您高揭的人道主義之價值觀和理想,已為人類作出極大貢獻……會長的理念,對我而言,非常親近。我對會長的哲學思想,極感興趣。我所推動的改革中之『新思維』,其實就像是池田會長您這棵哲學樹中的一根枝幹。」
姑且不談我個人如何,若要用幾句話來形容總統——我認為是一位能溝通、懂得談、談得通的人。
改革的歷史性意義
身為一個人什麼是最重要?戈爾巴喬夫總統的構思,可說是從這個問題開始。他堅守自己的立場,推進改革,從事此人類歷史上首創的實驗。
人如何忠於自己的良知而生活?又如何聽從內心正義之聲而行動?我懷著這種心情,禁不住對總統說:「我也是改革與新思維的支持者。它和我的想法有許多共通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和總統都在凝視著『人』。人就是人,這是共通不變的。」
總統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您實在充滿年輕的朝氣」,聽我這麼說,總統笑逐顏開。
「很高興被說『年輕』,因為從事一年的改革就會老五歲。」
接著,總統展現雄辯的口才說:「我之所以會對會長的睿智及社會活動給與高評價,其理由之一是,因為在會長的各項活動中,一定含有您理念的精神層面。
而我們現在正一步一步地對『政治』注入所謂倫理、道德的精神觀念。雖然很困難,但如果能做到,我相信會獲得很好的成果。」
想來,在東方集團(以蘇聯為中心的社會主義國家) 堅硬的政治世界,推崇精神素質是件難以想像的事。
相信人的善根,堅守人性主義,進而重視精神價值……對於這種志向,總統和我是站在共通的立足點。
總統毫不含糊地說:「新的作為,最初往往會被譏為荒唐可笑。」
「所謂改革者,剛開始經常都是少數派,所以當看到新事物在萌芽,或出現新的動向時,就馬上給予否定或認為是『不像話』,這是錯誤的。」
我完全同意,這就是我想說的。
我們的宗教活動就是在被非議、中傷當中展開的。就這段歷史來看,總統的心情,我是感同身受。
總統自豪且強力地說:「當我提倡『建設無核武器世界』、『以對話取代暴力』的時候,許多人們都嘲笑那是個『烏托邦』。可是請看,現在正要成為現實了。」如此充滿自信、光輝。
會見時,總統先談及從新思維到改革的歷程,再直接切入話題核心,說:「池田會長,我現在要說的話是最重要的。」
他帶著嚴肅的表情繼續強調:「我至今所獲得的成就,要歸功於我周圍許多有才的知識分子。其中一部分的人,今天也在場。我就是因為和這些人們結盟團結,才有至今的成果。這也可謂『政治』與『文化』的同盟。」
雙方由此展開你來我往的討論。
就一個人而言,皆同時具備了政治家和文化人士的一面。能相互影響的「政治」與「文化」的匯合,不但能引發人的潛力,也必能提升雙方——雙方對此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蘇聯最高領導人首度歷史性訪日
所以說,重要的是要通過提高文化的素質,來提高人格、政治。
而我在與總統會見時,提出政治家應該持有哲學與詩心,也正是指這件事。
時間猶如停止般,雙方越談越有勁。
「改革的第一步就是賦予『自由』。可是如何行使自由,是今後的課題……改革已經進入決定性的階段。不僅是蘇聯,世界歷史變革的時機也已到了。」
總統和顏悅色地形容當時百家爭鳴之自由蘇聯社會,說:「從國政的層次來看,最高主席團如今已化為一個『劇場』了。」
此時,亞戈金主席還開玩笑地插一句:「有很多還是名演員」,招來滿堂笑聲。
總統立刻回說:「比任何連續劇都受歡迎」,引起大家哄堂大笑。由此可想像當時會見的氣氛何等融洽。
這份「自由」讓時代更加速變動。
我現在再次感到,人心是擁有多麼巨大的力量,歷史的舞台「一切皆從心靈的改革開始」。
會見當中,我有個希望達成的目標。因為當時總統訪日是否能實現,仍是個未知數。在會見的兩天前,由於日本的國會代表團與俄方的談判觸礁,使得總統訪日計劃受挫。
會見席上,當雙方言及蘇聯和日本的雙邊關係時,我轉移話題,問道:「久仰總統和賴莎夫人的羅曼史。」
總統馬上回說:「我都快忘記了。」
「莫斯科國立大學洛古諾夫校長人在這裡,而我們的羅曼史是在就讀莫斯科大學時展開的,所以要在校長面前說可能有點那個……」
在滿堂笑聲中,校長露出愉快的神情。
我接著問:「蜜月旅行到哪裡呢?為什麼沒有來日本?」
總統立刻回答:「第一個問題等我訪日時再回答,可是第二個問題隨時都可以回答。我是很想去日本,相信我的心願會實現的。」
我建議說:「歡迎您和夫人,在春櫻盛開或秋葉滿枝的美麗季節蒞臨日本。」
當我表示萬分期待總統能夠訪日時,總統說:「至今與日本人士所作的對話,多半是千篇一律。總而言之,若步伐協調,就能解決事情。老是說『前提條件』或『最後通告』等是不行的。」
我再次表示:「現在正是訪日的良機。」
總統具體表明:「我絕對會實現訪日承諾,因為和日本未進行對話是有失常理的……可能的話,我想在春天訪問日本……」
蘇聯最高領導人如此明言,將進行史上首度的日本訪問。
這條新聞作為改善日蘇關係的開端,在日本當天晚上七點的NHK(日本廣播協會)晚間新聞播出,其他的媒體也全面報導。
當地的真理報,也以頭條新聞報導了這則新聞。
談笑風生、充滿溫馨的對話
會見充滿談笑風生的氣氛,再長的時間,彼此也能滔滔不絕。
時間飛快的過去,遠遠超出了一小時,因而我先表示告辭。
「我這個民間人士如果再浪費您這位世界最忙、領導半邊世界的領導人的寶貴時間,那就是世界的損失了。今天就此告辭……」
我表示感謝之意後,總統滿面笑容地為我送行。並且不知道向翻譯說些什麼。之後據說總統再次和藹可親的明言:「我一定會去日本的。」
劃世紀的不朽業績
總統履行承諾於翌年4月蒞臨日本,我們在位於東京赤坂的迎賓館再次會見。有關當時會見的情形,和之後與戈爾巴喬夫夫婦的交流,想另擇機會再談。我們的會面內容編著成名為《二十世紀的精神教訓》的對談集,分為上下兩冊發行。
1997年11月20日,在紅葉滿枝的大阪郊外關西創價學園迎接了戈爾巴喬夫夫婦。當時也是身為教育家的賴莎夫人向學園生深深地吐露心聲︰「人生旅程不但會受到種種打擊,也會有心靈受創無法治癒的時候,再說理想也不一定都能實現。可是一定有『能達成的事』,和『能實現的理想』。因此最後勝利的人就是指,即使跌倒也會爬起來,再往前邁進的人。能否堅持奮鬥到底,那就要看其人的『心』如何了。」
很遺憾的是,賴莎夫人於1999年9月20日因急性血癌逝世。
然而他們夫婦的人道主義哲學,已經深深烙印在將肩負二十一世紀的年輕領導人心胸中。
話說在紀念柏林圍牆瓦解十週年的典禮上,總統再次向全世界顯示他的健在。
其劃世紀的業績是不朽的。
「為了人類,希望能再度和池田先生攜手從事新的工作」——這是總統前些日子從莫斯科捎來的消息。
來源: 《聖教新聞・我的人生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