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镜子
我的手边有一面鏡子。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块手掌大的碎玻璃片。它的正反两面都布满了细小的擦痕,不过并不影响映照物体。这种稍厚的破镜片,在任何一个垃圾堆里要找多少有多少,但我却不能把它扔弃。
我的父母是1915年结婚的。当时陪嫁的家具之一是一个镶有优质镜片的鏡台。镜面光亮,照脸从不变形,它当然映照过母亲做新娘时的面容。二十几年前,这面镜子不知怎么一下打碎了。当时在场的大哥喜一和我,各自以镜子的碎片中挑了一片归自己所有。这就是破镜片的来源。
不久就发生了战争,四个哥哥一个接一个地被征去当兵了,有的去了中国大陆,有的去了东南亚。母亲被战争夺走了四个儿子,虽然默默地忍受着悲痛,但一下子显得衰老了。不久每天都处在空袭之下,我看到母亲的面容,心里十分难受。我曾经像保护母亲的生命似的,把这块破镜片贴身抱在胸前,从烧夷弹中钻过。
战争结束后,得到大哥在缅甸阵亡的确实消息时,我不禁想起另一块应当装在哥哥胸前口袋里的镜片。哥哥在战场上时,恐怕也曾经用那块破镜片照过自己满是胡须的面孔,肯定想起遥远的故国的母亲而无限怀念。我分有另一块破镜片,完全体会哥哥的这种心情。我手里拿着我的那一块镜片,心里思念着哥哥。
在战败后的惊涛骇浪中,我勇敢地离开了家庭,住在寄宿公寓的一间斗室里。在那杀风景的一盆如洗的房间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但桌子的抽屉里却放着那块 破镜片。早晨上班前,这块破镜片里映照出我消瘦的面孔,并不影响我剃胡子、梳头发和涂发蜡。我一天一度拿起这镜片时,我总要想起母亲。内心里自然地小声 说:“妈妈,您早!”
现在回想起来,每天想念一次母亲,可能是青少年防止自己变坏的最好手段。在那个虚脱了一般的社会中,我始终避开了一切会变成自暴自弃的机会,这都是归功于这块遍是伤痕的镜片。
镜片有时告诉我:你的脸色很不佳。我知道我的健康发生了危机,于是在外餐券食堂要了双份饭菜。有时我颧骨突出,面露凶容,我一看自己这张脸,大吃一惊,于是暗暗地反省自己。也有时看到自己满脸喜色,于是独自吹起了口哨。看来当时我的身上始终有着母亲的无言的关怀。这一块破镜片始终在纠正着我处世的态度。
我的恩师19岁立志离开北海道的寒村来到东京时,恩师的母亲给了他一件粗布的短外挂。恩师跟我说,只要有这件短外挂,什么样的艰苦也不怕,穿上它什么活儿都能干。
这件用蓝线在白地上精细地刺绣着图案的短外挂,是用慈母的赤诚的爱缝制的。恩师一辈子也没有扔弃它。
1945年停战的前夕,恩师出狱回到家中,当他知道这件短外挂平安地免遭战祸,据说他首先跟师母这么说:这件短外挂既然平安无事,我也不会有问题,不用为生活担心。
一件破旧的粗布短外挂,一块遍布伤痕的破镜片,都表达了慈母的祈愿。它们都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人的软弱的心。人们也许会嗤笑这是一种陈旧的伤感情绪。但是,对我而言,这种心情一点也不陈旧,而是至今仍在跃动着。只是短外挂和破镜片变得有点陈旧而已。
1952年我结婚时,妻子带来了新镜台,我可以用新镜子来照我的脸了。有一天,妻子手里拿着一块破镜片,奇怪地看着它。看来她认为这是一钱不值的废品,给孩子当玩具也不会有一点吸引力。我察觉出它可能会遭到被扔进字纸篓的命运,这才给妻子说了母亲和我死的哥哥与这块破镜片的关系。
一支微不足道的自来水笔,如果它是一位伟大的作家的遗物,就会包含着许多杰作的秘密,当然也就会引起人们的注目。
我的这块镜片好似也在无休止地叙说着我自己难以表达的青春时代、母亲的祈愿以及大哥的不幸。
来源: 《池田大作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