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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人道的世紀——對21世紀的建言(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 1974年4月1日)


  池田大作會長於1974年4月1日在美國的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發表演講。本網在此轉載全文:

  今天承蒙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校區(UCLA)揚格(Charles E. Young,1931-)校長、米勒(Norman P. Miller,1918-2004)副校長的盛情招待,能夠在這座代表著美國理性的校園裡演講,我由衷感到高興。我對承擔著今後美國21世紀世界重任的諸位,懷著滿腔期待和敬意,希望大家允許我作為和諸位促膝談心的朋友,而不是以演講人身份,與在座的各位商談未來。

21世紀人類必須走向中道

  前年和去年五月,我曾經接受英國歷史學家、哲學家湯因比博士的邀請,進行了長達十天的誠摯討論。我深信人與人在交流的過程中能彼此相互啟發,所以我十分重視對話。大家都知道,湯因比博士是當代一名值得驕傲的最高理性代表,是人類巨大的財富。已經85歲的他仍老當益壯,堅持不懈地進行創造性工作。湯因比博士夫婦平常都是在早晨6時45分起床,同學們也許此刻還在睡覺,又或許上了一趟廁所,又睡個回籠覺。據說,他倆起床之後,立即收拾床鋪,做早餐。一到九時正,不管有事沒事,博士都要坐到自己的書桌面前。我見他如此,確實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種老年美,就像同學們身上體現著一種年輕美,但老年美促使人感發一種尊貴美。我真心希望同學們的父母親愈老愈美,並且期望諸位不要考試落榜,讓他們感到洩氣。

  和湯因比博士對談時,我曾詢問他的座右銘,他說了一個拉丁詞「Laboremus」,意思是「繼續工作吧!」他說:

  「羅馬帝國的皇帝塞維魯(Septimius Severus,145-211)於公元211年嚴冬,在英格蘭北部的遠征途中,身患重病,死期將至,但他作為指揮官,仍在繼續工作。就在他即將死去的那一天,他給全軍的座右銘就是『繼續工作吧!』」我這才知道博士為何越老卻越顯年輕的秘密,原來是越老越是精力充沛地工作啊!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人的堅持—「思想的苦鬥」的高尚美。

  我們廣泛地交談了文明論、生命論、學術教育論、文學藝術論、自然科學論乃至國際問題、社會問題、人生論和女性論等。我們的對話還展望了21世紀的未來,無休止地延續,總計超過40個小時。我回到日本以後,彼此又通過書信進行了多次的討論。每次見到博士,相互寒喧後,他總是說:「好,談吧!為了21世紀的人類,我們繼續談吧!」這一瞬間,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語氣中充滿了堅定。博士對自己死後的未來世界表示了強烈關心,對我們年輕一代寄予了理性期待。我為博士這種情操深深感動,我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繼續跟博士對談的。今天我準備以不次於博士的決心與誠意,繼續跟諸位交談。

  作為與湯因比博士對談的總結,當我向他請教對21世紀人類的建言,他的回答頗具深意:「在20世紀,人類已醉心於工業技術的力量。但這毒害了環境,會招致人類的自我毀滅。人類必須獲得自我反省和自製的智慧。因此,需要警戒人類極端的放縱與過度的禁欲,走向中道。我認為這是21世紀人類應走的道路。」

  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特別是「中道」這個詞深深地吸引著我,因為傳佈「東方精神」的大乘佛法,貫徹的正是中道主義。我希望大家把這個詞視作近似「揚棄」之意。我深信它是揚棄物欲主義和精神主義的第三條「生命的道路」。

  我們互相討論矯正現代文明病的具體方法,並深刻感到僅僅停留於技術層面,不是解決根本問題的方法,在此之前必須再一次深入探討「什麼是人」「人應當怎樣生活」,這些最基本的問題。我和湯因比博士的對談,理所當然地把重點放在人性論、生命論這些根本性問題。其中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生命論,它是人類瞭解人的基本議題,人的生命活動才是形成文明的根本因素。

  湯因比博士親身經歷兩次世界大戰,他大聲疾呼戰爭是我們絕不能與之妥協的最惡劣制度。戰爭使他痛失最愛的兒子,並嘗盡無法言喻的精神痛苦。這一切致使博士把他的大部分精力投諸於人的生死乃至生命奧秘的課題。我本身在戰爭中也失去了兄長,深刻感受到世上再沒有比戰爭更悲慘和殘酷的事情。我一輩子也不會改變這樣的看法。湯因比博士和我懷著強烈的共同感受和祈願,一致認為當務之急是教會全人類將生命視作無比尊貴的東西。

  從結論上來說,我認為未來的21世紀將是給生命這一事物的本源帶來光明的世紀。不,我相信必須是這樣的世紀。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實際地從工業技術文明發展為人道文明。延續生命論的對談,我們還觸及了精神與肉體的關係、生命的永恆性、死刑論、安樂死、個人主義等方面的問題。在今天的演講中,我想總括地談一談生命論,與諸位一起來考察人類的未來。

無常是人生苦惱的集大成

  眾所周知,佛法的第一步是把人生說成苦惱的集大成,意即人生中總有一天必須與所愛的人分別,受愛別離苦,也有求不得苦等。總之,生活中充滿苦惱,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生、老、病、死。

  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且一定會遭到不愉快的事物所破壞,加上失去快樂的悲傷,使人感覺苦惱的時間特別長。社會中的貧富懸殊、人種與風俗習慣的差異,並不使人快樂;相反,它使人感到苦惱。

  那麼,人為什麼會感到苦惱呢?佛法告訴人們這是由於不懂得「無常」的緣故。所謂無常,是說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現象都不是常住不變的。由於不懂得這個原理,所以產生了苦惱。

  年輕人必然會衰老,有形之物一定會滅亡。即使現在健壯,但生病的時刻總會到來,有生必然就有死。據說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公元前五世紀左右)曾說過:

  「萬物流轉不息。」森羅萬象都像河中的流水,一刻也不停息,不斷地發生變化。這張桌子、麥克風、房子現在都很結實,這是無需懷疑的。但是,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這些東西遲早會壞,那我就可以不演講了。當然,我不相信我的身體結實程度能等到那個時候。

  佛法認為,忘記這種「無常」的原理,認為森羅萬像是常住而迷戀不舍,那就是產生心靈苦惱的原因。假如說諸位現在都有了漂亮的愛人,我想很少有人從開始就一邊想著愛人三四十年後的模樣,一邊和愛人交往的,相反,都希望愛人永保美麗和年輕,這是人之常情。此外,不管有多麼巨大的財富,人也不可能因為相信在死後仍擁有這些財富而拼命工作,一般人工作是為了想更長時間守住財富。不能說這種想法是錯誤,只能說這是人之常情。但人隨著有了這種感情而有了苦惱,這也是事實。由於想把愛人永遠占為己有,就會產生種種矛盾;當必須要和愛人分別時,心靈上就會產生巨大的痛苦;過於想保住財富,就會迷戀這些財富與他人發生爭執,也必然會為失去財富而痛苦。「死」的課題亦然。我們現在確實是活著,不能活著卻一直想著死。但人們會不知不覺無意識地希望自己永遠活下去,付出種種努力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毋庸置疑,這種強烈的迷戀也給人們帶來各種各樣的苦惱。由於怕死,就會擔心衰老,為疾病感到痛苦;由於貪生而在無邊煩惱的泥沼裡掙扎。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吧!

  佛法告訴人們要清楚地看到這些無常的變化,甚至主張要以巨大的勇氣來接受這一事實,也可以這麼說,不是閉眼不看事實,不是追逐變化無常的現象,而是冷靜地接受這些事實,從中打開通向領悟真理的道路。人生無常,因而它是苦惱的集大成,而且具有這種現實的肉體的自我也必然要死去。佛法告訴我們,要不畏懼地凝視死,並領會其深處的奧秘。

  剛才已經說過,為無常的現象所束縛,變為煩惱的俘虜,絕不能簡單地把這看成是愚蠢的行為。因為人只要活著,生命仍然存在著,迷戀生、珍視愛、追求利,都是一種自然的情感。佛教歷來被人們理解為教育眾生斬斷煩惱、脫離情欲,甚至被視為文明發達的阻礙及對立面。

  這些情況表明了強調無常的一個側面,如果認為這就是佛教的全部,那應該說,這不過是對佛教片面的評價。

常住不變的法與「大我」精神

  佛教的真髓絕不是宣揚斬斷煩惱,脫離迷戀。它不是要人們領悟無常、接受放棄的消極且虛無的教導,而是告訴人們在產生煩惱和迷戀等生命活動的終極、生命本體及無常現實的深處,存在一種能駕馭這些現實,並使之按規律活動的常住不變的「法」,這才是佛法的真髓。也就是說,為無常的現象所迷惑,為煩惱所折磨,乃是受「小我」的束縛;悟徹無常現象深處的普遍真理,並在這基礎上,不斷包容無常的現象,這樣的生活態度才可以說是為「大我」而生。

  這種「大我」乃是宇宙的根本原理。同時也是發現我們生命各種活動、掌握根本本體的「法」。湯因比博士指出,這種本體用哲學的用語來說,稱之為「宇宙終極精神的實體」,把它人格化;他認為佛教把它理解為「法」則更為正確。

  我們說不是為「小我」,而是為「大我」而生,並不是意味著要捨棄「小我」。毋寧說有了「大我」,「小我」才得以生存。文明之所以發達,也可以說正是由於人們有著迷戀,有著煩惱。如果沒有對財富的迷戀,就不會有經濟的發達;如果沒有征服嚴冬的意志,也不會有自然科學的發展;如果沒有戀上愛人的煩惱,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恐怕就無法建立及發展。

  一部分佛教在發展初期曾考慮要消滅煩惱,甚至為此而試行燒毀肉體。但是,煩惱是從生命本來所具有的根本本體所產生,那是不可能消滅的,它甚至是行動的動力。所以,必須引導受煩惱所束縛的「小我」走向正確的方向。真正的佛教發現了這種根本的「大我」精神,它不要求消滅「小我」,但也不受「小我」的束縛。我認為,只有抑制「小我」,站在具有正確方向的「大我」之上,文明才能獲得正確的發展。

  因而,佛教講無常,是要我們凝視死,以此說明實際存在著常住不變的法。即是說,佛不會教導人們放棄,而是指那些徹悟了常住之法的人。也可以說,正因為懂得在無常的現象深處擁抱常住不變的法,懂得我們那寶貴的生命也是遵照這一法則運動,如此才能毫不畏懼地正視死,並清楚地徹悟無常。

  我們的肉體無可避免將會死去。但是,佛法告訴我們,要相信生命有一種超越生死,永遠不斷生成流轉不滅的本質。正是立足於這樣絕對的信念,才指出要正視死、正視無常。

  佛法主張「生死不二」。生與死是永遠不變的生命流動體的兩種表現形式,任何一方都不從屬於另一方。可以說,只有從超越時間、空間的「空」的角度,才能理解掌握這種永恆的終極生死命題。我曾和湯因比博士反復地討論這種永恆性的問題。博士也認為,所謂「終極的精神實體」,只能理解是佛法所說的「空」的狀態。

  要想在極短的時間內把「空」這概念說清楚,那是很困難的。不過,它絕對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無」。「有」或「無」是可以根據時間、空間作為判斷標準,而「空」是涉及到其深處本源世界的問題。

  我們從出生到長大成人,肉體上發生了很大變化,與幼小時的肉體相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在今後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還會發生無數的變化。精神上也會出現很大的變化,這是極其自然的,但是,其中有一個一貫不變的自我。這不單純是記憶的問題,而是作為一個有生命個體的本源—「我」的問題。

  這種本源的「我」,雖然表現在肉體和精神上,但要真正地認識它是很困難的。應當說,它是掌握著肉體和精神、存在於「有」和「無」世界深處的本體。

  佛法認為這種本源的「我」與大宇宙的生命相通。而且這個「我」永遠進行不滅的活動,有時「生」,有時採取「死」的形態,這就是「生死不二」的思想。我們在自己生命內部擁有這種「大我」,而這種「大我」是與宇宙生命共呼吸,同時又生活於無常的世上。

21世紀必須是生命的世紀

  反觀現代文明,可悲的是我們的文明完全是受這種「小我」所愚弄、遭到最大限度蹂躪的文明。人類欲望的化身污染了環境,耗盡了石油資源,建立了巨大的科學技術文明。龐大的高層建築、高速的交通工具、各種各樣的人造食品以及最可惡的武器,所有這一切都是人類的執著與煩惱的象徵。如果任憑人類這些執著與煩惱滋長,使人從屬於它們,人類肯定會自我毀滅。

  作為世界思潮來說,出於對現代文明的反省,現今已逐漸開始關注「人」這一課題,這也可以說是人終將成為人的徵兆。如果受欲望的支配,一味地追求無常現象的世界,不論在哪裡,怎樣發揮聰明智慧,從根本上來說,仍與為本能而活的動物沒有兩樣。只有注目於現象深處的、肉眼看不到的實際存在,人才會顯示出人的價值。

  湯因比博士認為局限於一己私利的欲望是「魔性的欲望」;與此相反,把融合於「大我」的欲望稱之為「通向愛的欲望」,並且要抑制「魔性的欲望」,每個人必須要正視和控制內在的自我,我們要對21世紀敲響這樣的警鐘。

  即將到來的21世紀文明,應當打破受「小我」束縛的文明,遵從「大我」,掌握住無常深處常住的實際存在,在這個基礎上獲得圓滿發展。只有這樣,人才能自主,文明才能成為人的文明。我正是從這一意義上呼籲21世紀必須是充滿生命力的世紀。

  我們的人生以及宇宙的一切現象,都像一刻也不停轉動的車輪。但是,是在煩惱與欲望的泥沼中掙扎著行走,還是在徹悟到「大我」的堅實生命大地上前進,其轉動是不一樣的。應當說,只有後者,文明才能以堅實的腳步向前邁進。

  21世紀的文明能否成為我們夢寐以求、歌頌人的文明,其中一個關鍵涉及人類能否關注人本身,能否發現常住不變的法,以及堅強不動不變的生命。而今天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如今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

  從20世紀後期到21世紀,我認為確實是人能否真正成為「人」的轉捩點。我也許說得極端了一點,在這以前,人類並沒有擺脫自己被視為有知識的動物這一點。在我所信奉的700年前的日蓮大聖人教典中曾用「有才能的畜生」這句話來闡釋人。這句話所包含的意義在現代愈來愈明顯了。

  我相信,人不只是在智能上是人,還必須在精神上乃至生命上,貴為人、作為人而獲得飛躍。

  這一課題今天正加諸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我認為首先要自己去摸索作為人自主的道路。我是通過佛法來摸索這條道路,並已開始了我的生命旅程。我希望諸位都能作為處於空前轉捩點的年輕建設者和開拓者,考慮一下各自的「作為人自主的道路」。我今天談了一些佛法的睿智,就是供諸位在這方面作參考。如果我的演講能給諸位提供某些努力的目標,我將感到十分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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